過完2000年春節(jié),一個問題擺在我面前,要不要去D廠打工?家人的意思,當然要去,這份工來之不易,且家里還欠了許多債。我在D廠干了一年,從雜工做到部門主管,還負責工廠的質量督察。但我決定跳廠。原因有三:一是去年臘月二十八我才從廣東回家,想在家里多呆幾天,再說正月去廣東車票一票難求,我無法在D廠規(guī)定的正月初八趕回去開工;二是去年年底發(fā)獎金,同宿舍的主管獎金比我高,我頗覺受了輕視;其三,去年我在一些報紙和打工類期刊發(fā)表了十多篇千字文,這讓我自覺今非昔比,不再是無技術無文憑的撈仔,而是一作家。我把發(fā)表的文章剪下,貼在筆記本上,想,拿它當中專文憑應沒問題。
我想找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。一年前,我在家養(yǎng)豬,虧光了多年打工的積蓄,把妻子的金項鏈也送進了當鋪,還欠一身債,其時的愿望是投奔在陶瓷廠做搬運的大哥,希望也能進廠當搬運工。我拿著哥寄給我的路費,再次來到廣東。哥安慰我,天無絕人之路。然而哥的廠不招工。謀一份搬運工不得,幾經(jīng)周折,終于進了D廠當雜工,當我用半年時間從雜工做到部門主管,現(xiàn)在卻因老板在獎金上對我的輕慢而決定出廠,我很快忘記了一年前找工不著,夜宿佛山汾江邊的窘境。
十年后的今天,當我反思這一行為時,覺得這里隱含著一個人的自我定位問題,當然,也有生存和發(fā)展、生存與尊嚴的問題。當生存是問題時,人是無暇去思量發(fā)展的,遑論尊嚴?而解決了生存問題,發(fā)展就成了硬道理,對尊嚴以及認同感的要求,也凸顯出來。我認為這一切皆是欲望使然。欲望并非貶義詞??释l(fā)展是欲望,渴求獲得尊嚴也是欲望。十年后,我在一篇小說的題記中寫道:欲望是第一生產(chǎn)力。
不知這是否算我的謬論,也不知是否有人進行過類似闡述。我固執(zhí)地認為,推動人類社會不斷進步發(fā)展的,正是欲望這臺發(fā)動機。人類正是因為有了比其他物種更多元、更豐富、更復雜的欲望,在食欲和性欲之外,還有了美的欲望,表達的欲望……等等,才一步步進化成現(xiàn)在的人,成為這個星球現(xiàn)階段的統(tǒng)治者。欲望是一把雙刃劍,人類的進步與欲望有關,而人類歷史上幾乎所有非自然的災難,也都是某些人物欲望的產(chǎn)物。人類的欲望還催生了自然的災難,比如溫室效應。
鄧小平說:“我們提倡一部分地區(qū)先富起來,是為了使先富起來的地區(qū)幫助落后的地區(qū)更好地發(fā)展起來,提出人民中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,也是同樣的道理,要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幫助沒有富裕的人,共同富裕,而不是兩極分化?!爆F(xiàn)在,鄧小平擔心的問題不幸成為事實。其實要求先富起來的人幫助后富起來的人,這個想法,和毛澤東一樣,帶有理想主義色彩,他的前提是先富起來的人是高尚的,是樂于奉獻的,他們能有效約束自己的欲望。欲望是個無底洞,想用先富起來填飽,顯然是不可能的。并非每個人都是欲望的奴隸,人類有天生的自我修復功能,在進化的長河中,漸漸產(chǎn)生了道德感、法律……等等,從內部和外部來有效約束欲望。欲望是生產(chǎn)力,也是陷阱,每個人的一生,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,每個人的一生,差不多都是在同放縱自己的欲望與約束自己的欲望作自我抗爭。
說回我的2000年,我決定離開D廠,正月過完了,我才從湖北來到南莊,并且住進了離D廠不遠的一家十元店。我拿著剪報貼本出去找工作,堂而皇之地進入佛山人才市場,結果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理想,沒有哪家工廠需要會寫豆腐塊的打工仔。我在某天晚上偷偷溜進D廠看望我曾經(jīng)的工友,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妹。在過去,我是她們的主管,她們一直管我叫大哥。我曾在一篇散文《總有微光照亮》中寫到過她們,她們的善良,她們的感恩。
我的這些妹妹們見到我很高興,圍過來問我怎么跳廠了,問我在哪里做,有位女工見到我,不理我,轉身跑到一邊,我問她怎么了,發(fā)生了什么事,她突然質問我為什么要離廠?她哭了。另外幾位女工也希望我能回D廠。第二天,老板聽說我回了南莊,托人帶話,約我談了一次,老板說他是想重用我的,獎金的事是個誤會,是另外那個主管在吹牛,我們的獎金標準一樣。
找工受挫,我正在后悔,老板的挽留和工友的淚水,給了我一個體面的坡。我回廠了,還是做主管,那個接替我做了二十天代主管的工友很失望,對我頗為不滿,弄得我覺得虧欠他許多,排工時總想補償他點什么。而部門原來的那些女工卻很感動,認為我是為了她們才留下的。細究起來,有這個原因,但也不僅僅是這個原因。如果我在文章中只強調這個原因,就可以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比較高大。我們在許多的回憶性文章中,不難發(fā)現(xiàn)此類筆法。所謂一揚一抑,雕蟲小技耳。突然想到魯迅評價《三國演義》,“寫劉備忠厚而近偽,狀諸葛多智而近妖”,出了一身汗,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,千萬別為了彰顯自己的忠厚而落入近偽的地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