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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打工文學”代表作家王十月:我一直努力脫離打工階級,融入城市
〖發(fā)布日期:2017/3/20 9:11:27〗 〖點擊量:

    我在工廠呆得太久,知道工廠打工的苦,受苦是次要的,主要是不被人尊重。我并不覺得城市代表惡、鄉(xiāng)村代表美,處處有惡,處處也有美。我喜歡城市勝過鄉(xiāng)村。

    他是王十月,1972年出生于湖北石首,本名王世孝,當過流水線工人、建筑工、調色工、編輯,2000年開始發(fā)表作品,被認為是“打工文學”的代表作家。代表作有《無碑》、《國家訂單》、《收腳印的人》等。這三部作品都描寫打工生活,其中《收腳印的人》更是直面暫住證之惡。《無碑》曾入選矛盾文學獎備選名單。中篇小說《國家訂單》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(2007—2009)中篇小說獎。

《天涯》2010年第1期曾刊發(fā)王十月《我是我的陷阱》一文。在這篇自述文章里,他回顧了自己在深圳打工和在“非法出版物”(打工文學刊物)當編輯的經(jīng)歷。

    過完2000年春節(jié),一個問題擺在我面前,要不要去D廠打工?家人的意思,當然要去,這份工來之不易,且家里還欠了許多債。我在D廠干了一年,從雜工做到部門主管,還負責工廠的質量督察。但我決定跳廠。原因有三:一是去年臘月二十八我才從廣東回家,想在家里多呆幾天,再說正月去廣東車票一票難求,我無法在D廠規(guī)定的正月初八趕回去開工;二是去年年底發(fā)獎金,同宿舍的主管獎金比我高,我頗覺受了輕視;其三,去年我在一些報紙和打工類期刊發(fā)表了十多篇千字文,這讓我自覺今非昔比,不再是無技術無文憑的撈仔,而是一作家。我把發(fā)表的文章剪下,貼在筆記本上,想,拿它當中專文憑應沒問題。

    我想找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。一年前,我在家養(yǎng)豬,虧光了多年打工的積蓄,把妻子的金項鏈也送進了當鋪,還欠一身債,其時的愿望是投奔在陶瓷廠做搬運的大哥,希望也能進廠當搬運工。我拿著哥寄給我的路費,再次來到廣東。哥安慰我,天無絕人之路。然而哥的廠不招工。謀一份搬運工不得,幾經(jīng)周折,終于進了D廠當雜工,當我用半年時間從雜工做到部門主管,現(xiàn)在卻因老板在獎金上對我的輕慢而決定出廠,我很快忘記了一年前找工不著,夜宿佛山汾江邊的窘境。

    十年后的今天,當我反思這一行為時,覺得這里隱含著一個人的自我定位問題,當然,也有生存和發(fā)展、生存與尊嚴的問題。當生存是問題時,人是無暇去思量發(fā)展的,遑論尊嚴?而解決了生存問題,發(fā)展就成了硬道理,對尊嚴以及認同感的要求,也凸顯出來。我認為這一切皆是欲望使然。欲望并非貶義詞??释l(fā)展是欲望,渴求獲得尊嚴也是欲望。十年后,我在一篇小說的題記中寫道:欲望是第一生產(chǎn)力。

    不知這是否算我的謬論,也不知是否有人進行過類似闡述。我固執(zhí)地認為,推動人類社會不斷進步發(fā)展的,正是欲望這臺發(fā)動機。人類正是因為有了比其他物種更多元、更豐富、更復雜的欲望,在食欲和性欲之外,還有了美的欲望,表達的欲望……等等,才一步步進化成現(xiàn)在的人,成為這個星球現(xiàn)階段的統(tǒng)治者。欲望是一把雙刃劍,人類的進步與欲望有關,而人類歷史上幾乎所有非自然的災難,也都是某些人物欲望的產(chǎn)物。人類的欲望還催生了自然的災難,比如溫室效應。

    鄧小平說:“我們提倡一部分地區(qū)先富起來,是為了使先富起來的地區(qū)幫助落后的地區(qū)更好地發(fā)展起來,提出人民中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,也是同樣的道理,要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幫助沒有富裕的人,共同富裕,而不是兩極分化?!爆F(xiàn)在,鄧小平擔心的問題不幸成為事實。其實要求先富起來的人幫助后富起來的人,這個想法,和毛澤東一樣,帶有理想主義色彩,他的前提是先富起來的人是高尚的,是樂于奉獻的,他們能有效約束自己的欲望。欲望是個無底洞,想用先富起來填飽,顯然是不可能的。并非每個人都是欲望的奴隸,人類有天生的自我修復功能,在進化的長河中,漸漸產(chǎn)生了道德感、法律……等等,從內部和外部來有效約束欲望。欲望是生產(chǎn)力,也是陷阱,每個人的一生,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,每個人的一生,差不多都是在同放縱自己的欲望與約束自己的欲望作自我抗爭。

    說回我的2000年,我決定離開D廠,正月過完了,我才從湖北來到南莊,并且住進了離D廠不遠的一家十元店。我拿著剪報貼本出去找工作,堂而皇之地進入佛山人才市場,結果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理想,沒有哪家工廠需要會寫豆腐塊的打工仔。我在某天晚上偷偷溜進D廠看望我曾經(jīng)的工友,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妹。在過去,我是她們的主管,她們一直管我叫大哥。我曾在一篇散文《總有微光照亮》中寫到過她們,她們的善良,她們的感恩。

    我的這些妹妹們見到我很高興,圍過來問我怎么跳廠了,問我在哪里做,有位女工見到我,不理我,轉身跑到一邊,我問她怎么了,發(fā)生了什么事,她突然質問我為什么要離廠?她哭了。另外幾位女工也希望我能回D廠。第二天,老板聽說我回了南莊,托人帶話,約我談了一次,老板說他是想重用我的,獎金的事是個誤會,是另外那個主管在吹牛,我們的獎金標準一樣。

    找工受挫,我正在后悔,老板的挽留和工友的淚水,給了我一個體面的坡。我回廠了,還是做主管,那個接替我做了二十天代主管的工友很失望,對我頗為不滿,弄得我覺得虧欠他許多,排工時總想補償他點什么。而部門原來的那些女工卻很感動,認為我是為了她們才留下的。細究起來,有這個原因,但也不僅僅是這個原因。如果我在文章中只強調這個原因,就可以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比較高大。我們在許多的回憶性文章中,不難發(fā)現(xiàn)此類筆法。所謂一揚一抑,雕蟲小技耳。突然想到魯迅評價《三國演義》,“寫劉備忠厚而近偽,狀諸葛多智而近妖”,出了一身汗,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,千萬別為了彰顯自己的忠厚而落入近偽的地步。

    還是想打扮一下自己。留廠之后,有件事值得一提。這件事事關欲望,是我這樣的打工者,在努力融入城市過程中,在接受同化與拒絕同化的掙扎中遲早會遇到的暗堡。在我留下后不久,做業(yè)務的經(jīng)理請我和另外一位設計師晚上去佛山的酒城喝酒、K歌,打工十多年來,初次進入這樣的場所,見到了生平從未見過的那么多的美女,那么多的雪白的肉體,也第一次對銷金窟、紙醉金迷這樣的詞有了粗淺的認識。經(jīng)理很夠朋友,說要請我和設計師“開開葷”,要給我們開房,我和設計師嚇得找借口逃之夭夭。

    但回來的路上,我和設計師都顯得頗為興奮。回南莊的時候,已是凌晨一點,很不幸,遇到了治安隊,我和設計師假作鎮(zhèn)定,從治安員面前招搖而過。這是長期和治安員作斗爭獲得的經(jīng)驗,看見治安員你不能怕,你越怕他們越查你,你得裝著沒事一樣,大大方方從他們面前過。然而那天,我們從治安員面前走過了一二十米,突然被治安員叫了回來。那時我留長發(fā),我聽見一個治安員喊:“丟老母,那長頭發(fā),叫你呢,返來。”我們沒有暫住證,半夜三更,又留長發(fā),還有什么好說的?屁股上挨了兩腳后,老老實實雙手捧著后腦勺蹲在一邊,最后自然是交了罰款才獲得自由。我問治安員要罰款收據(jù),結果是屁股上再多討來了一腳,弄得我們頗為后悔,早知如此,不如聽經(jīng)理的“開開葷”。

    又提到了治安員。在被人稱之為“打工文學”的小說、散文中,治安員極少以正面形象出現(xiàn),起碼我當了四年打工文學刊物的文學編輯,未曾看到“打工文學”中出現(xiàn)一個正面的治安員形象。治安員里無好人?答案當然是否定的。但肩負著維護社會治安的治安員,在某一段時間內,恰恰又扮演了社會治安的破壞者,治安員和打工者關系緊張,也是不爭的事實。我有個朋友,寫小說,曾經(jīng)當過治安,文職的,抄抄寫寫做點宣傳。他以發(fā)生在身邊的事為原型寫了一篇小說,結果他們隊長看到了,對號入座,很是惱火,罵我朋友是“反骨仔”,并勒令他“馬上滾出深圳,否則老子見一次打一次”。

    據(jù)說現(xiàn)在進入了所謂的“后打工時代”,關于“前打工時代”和“后打工時代”的分界線,似乎未有定論,有人劃在新千年,有人將溫總理給農(nóng)民工討工資劃作分界線;也有人認為,孫志剛事件是“前打工時代”和“后打工時代”的分界線。孫志剛事件之后,國家取消了收容制度,打工人行走在大街上,也多了一份從容。治安員已經(jīng)成為歷史,似乎沒必要揪住不放,但有些地方,這種對立關系又有死灰復燃的跡象。我曾經(jīng)聽某位管政法的官員在大會上很憤怒地咒罵媒體,就說是這些記者們鬧的,弄得“我們區(qū)公安局一年少了十幾億的收入。沒有錢,治安自然惡化”。政法委書記把治安惡化歸結為取消了收容制度,因此揭揭舊傷是必要的。

    好了傷疤忘了痛,我們都是健忘的人,我也不例外。

    2000年5月,命運給了我一次機會,當時名聲頗響的打工刊物《大鵬灣》邀我加盟。我離開工廠,成為一名編輯。后來才知道,我有幸當編輯是多么偶然。當時,我有篇小說發(fā)表在《大鵬灣》,要配照片,就交了一張登記照。這張登記照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改變了我的命運。當時照登記照,背后的布上是印有標尺的,便于確認身高??赡苷障鄷r背景布沒拉直,本來一米七七的我,照片上顯示身高一米八三。

    當時《大鵬灣》招編輯,我是眾多備選之一,在其他條件相差不大的情況下,我的身高就成了優(yōu)勢,因為我們主編喜歡打籃球。當主編見到我本人時,多少有些失望,得知我根本不喜歡運動,是典型的“龜息派”,能坐著不站著的那種,就更加失望了。好在我工作賣力,主持的幾個欄目辦得還有些聲色,三個月的試用期后,終于留在了雜志社。后來我常想,如果當時照出來的身高不是這樣,我將繼續(xù)在工廠打工,我的命運會是怎樣?我不得而知。

    我們刊物是采編一體,從打工仔突然變成記者、編輯,那種興奮可想而知。我在辦公桌玻璃下壓了一張紙條,上書“鐵肩擔道義”五字。我以為我能做一個鐵肩擔道義的人。從2000年5月到2004年4月,我一直在這家刊物打工。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這幾年間,我的改變很大。最大的改變,就是從一個熱血青年變成了老油條。我似乎成熟了,但也丟失了許多品質。現(xiàn)在,當我有機會再次成為一名文學編輯時,我很珍視來稿中那些最初的、質樸的東西。

    而當年,當我走進《大鵬灣》時,我深信“鐵肩擔道義”,離開時,已變成“著文只為稻粱謀”。是什么使然,我覺得值得深究一下。理想與現(xiàn)實之間,有著巨大的落差。當我在工廠打工時,我覺得《大鵬灣》是一份了不起的刊物,它為打工者說話,它揭露打工黑幕,在鐵屋子里發(fā)出吶喊,我天真地認為記者是無冕之王,見官大三級。進了雜志社才知道,這份月發(fā)行量曾逾十萬份的刊物只是一家內刊,沒有全國刊號,差不多屬“非法出版物”。而我們所謂的“記者證”,在深圳市寶安區(qū)范圍內還好使,離開寶安就不靈。

    我曾經(jīng)試圖為自己由一個理想主義者變?yōu)橐粋€頹廢主義者找到借口,我找到了一些故事。比如:進雜志社后不久,我和同事曾解救過一個據(jù)說是被強迫賣淫的女子,幾個同事安排了她的吃住,第二天,我給她買了回家的車票送她回家,給司機錢讓司機帶她一起吃飯。后來得知,剛出寶安她就下車了,而據(jù)司機說,車一開,她就在打手機和朋友聯(lián)絡。而那時,我們這些所謂的記者們,每人腰里還只別著一個尋呼機。

    又比如:有人打電話給我說他準備自殺,他要把人生最后的一個電話打給我們。我約見了他,傾聽他的故事,也做了必要的調查。他的故事很感人,從打工仔做到老板,后來工廠毀于一場大火,他堅持付清了所欠工人的工資,直到身無分文、走投無路。我勸他好好活下去,并為他寫了一篇報導,文章發(fā)表后,在讀者中產(chǎn)生了極大反響,每天都能接到一些轉給他的信。后來我得知,他利用讀者的同情心騙了不少錢。南山區(qū)的一位讀者,出于對我們雜志的信任,一下子就被他騙了五萬元,而我一直蒙在鼓里。開始他還會經(jīng)常給我電話,或者來雜志社拿讀者給他的信,當我得知他騙人錢,在電話中質問他為什么騙人后,他就永遠消失了。用余華的話說,像水消失在水中。那時我百思不得其解,我不清楚,是什么讓一個準備放棄自己生命的人,突然變得如此不堪?在他的內心深處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?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自責,覺得那些人被騙我難辭其咎。

這樣的事經(jīng)歷多了,我變得多少有些冷漠。人心與人心間多了一層懷疑。src=http://img3.jiemian.com/101/original/20160519/146364995336172900_a580xH.jpg

    多年以后,我讀到一本叫《人的問題》的書,書中提到“道德的運氣”,每個人,面臨著不同的“道德的運氣”。我能指責他們,無非是道德運氣比他們更好一些。如果我遇到他們同樣的處境,我真能比他們的選擇更高尚嗎?我不敢給出肯定答案。因為假設的處境,和設身處地的感受有著天壤之別。刀子割在身上的痛,和想象一把刀子割在身上的痛沒有可比性。同樣是多年以后,我開始閱讀一些佛家典籍,知道了“有相布施”和“無相布施”的區(qū)別,才驀然覺醒,并為自己的過去而汗顏。那時打工者的處境比現(xiàn)在要嚴峻許多,而一份打工刊物,在他們心中,差不多就是最后的諾亞方舟。讀者給予了我最大限度的信任,他們遇到工傷問題給我們電話尋求幫助,他們遇到情感問題給我們電話尋求安慰,他們把人生的最后一個電話打給我們,他們對未來抱有最后一線希望。而我呢,我對得起他們這生命最后的信賴嗎?我是多么狹隘,僅僅因為一些欺騙就變得冷漠起來。“我本將心付明月,誰知明月照溝渠。”這是他們的不幸。

    我忽略了另外一些故事。比如蛇口一位準備輕生的人給我寫信說他是個同性戀者,很苦惱,想自殺,但在接到我的信后,他回信說他走出了陰影,并為當初的輕生之念感到羞愧。比如一位走投無路的打工者,生了病,手無分文,他決定到《大鵬灣》來試試,我給了他一點小小的幫助。多年以后,他幾經(jīng)周折找到離開雜志社當起了自由撰稿人的我,那時他已是上海某公司駐深圳的經(jīng)理,事業(yè)有成,他很感激我,一直想著報答我。

    然而,我還想追問一下,不是為自己開脫,而是希望更多的人想一想,又是什么,讓他們,這些打工者,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這樣一份刊物身上?

    打工文學刊物,曾經(jīng)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,甚至新千年之初,深深地影響著一代打工者。一份內刊,僅在珠三角月銷量逾十萬份,其中原因,像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深深影響過一代人一樣,曲異而工同。打工者文化生活的貧乏,成就了當時的打工文學刊物。然而天地良心,我們當時并沒有用全部的熱情辦刊,也未充分認識到自己其實能擔當更多。

    再為自己找一個借口吧。我會說,一份非法出版物的力量是何其有限。我們時時面臨著??娘L險,我在《大鵬灣》做了四年,其中停刊兩次,一次達半年之久。而我之所以進入雜志社,也是因為遇到了??懊娴木庉嬜吡?,而我離開雜志社不到兩個月,《大鵬灣》就永久性地停刊了。但現(xiàn)在,珠三角的書報攤上,依然可以看到《大鵬灣》,聰明的書商知道這三個字的價值。現(xiàn)實像一盆盆涼水,漸漸澆滅著我曾經(jīng)的激情??镫S時面臨???,我們的工作干干停停,既要編稿寫稿,又要聯(lián)系內地有刊號的刊物合作掛靠,刊物每停一次,發(fā)行量就要下去一半,又要想盡辦法搞發(fā)行。前途未卜,風雨飄搖。一個北京來的騙子吹牛說有通天本事,能為我們拿到刊號,結果把雜志社上上下下哄得團團轉。我清楚,我隨時可能重回工廠。而妻子沒有工作,孩子眼看要上學,總之是眼前一片黑暗。有的同事利用這難得的機會自考,而我,卻常常借酒澆愁。

    喝酒是常事,經(jīng)常醉醺醺半夜三更被朋友架回家。有時喝醉了酒,一群人半夜三更走到海邊,大笑、大叫、大哭,聽崔健的搖滾。心中有太多的理想,但找不到通往理想的路。那時寶安有個大排檔,排檔前有幾棵桂花樹,我們常去那里喝酒,喝醉酒,或爬上樹去,或把尋呼機扔進旁邊荷塘,或把酒往頭上倒。我們從晚上七八點喝到次日凌晨四五點,記得和一家報社的記者們酒后打過架,記得酒后在寶安的大街上頂著狂風暴雨踢翻一路的垃極桶……半夜三更開車去布吉,醉醺醺回到辦公室,當真是丑態(tài)百出?,F(xiàn)在想來,何其荒唐。但那是我苦悶的打工歲月中曾經(jīng)的真實。

    細究一下,之所以這樣,實在是在工廠呆得太久,知道工廠打工的苦,好不容易離開工廠,我不想再回去,受苦是次要的,當編輯讓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,讓我經(jīng)常覺得自己還是個人。這種被人尊重的感覺真好。比如,懷里揣著記者證,在寶安,我不用害怕治安仔,有朋友被抓了,CALL我,我還能從治安手中免費把人撈出來;比如那時開始禁摩,但我可以騎著掛有“采訪專用”的摩托車上下班;比如我的親戚朋友遇到勞資糾紛,他們可以不用去找勞動局,而直接找我……我知道,這一切,不是因為我怎么樣,而是因為這份職業(yè)。我不想失去這些可憐的既得利益,但又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。

    我特別能理解那些提議禁止農(nóng)民工進入北京,反對取消城鄉(xiāng)二元戶籍制度的學者,不管他們說得多么冠冕堂皇,并從理論上把禁止民工入城、反對取消農(nóng)村戶籍上升到國家和民族未來的高度,我一眼就看穿他們的把戲,他們無非在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。利益的蛋糕就那么大,突然多了這么多人來分,就有可能把本該給他的蛋糕切掉一塊。中國的許多問題,其實都是利益如何分配的問題。看穿這個本質之后,我自然就能理解那些學者為什么這樣說。但問題是,怎么分配的游戲規(guī)則掌握在少數(shù)精英手中,而草根們又缺乏為自己爭取蛋糕的合法手段。說到底,我從來不是急風暴雨式的革命的擁護者,而是寄希望于溫情脈脈的改良。清醒者總是痛苦的,也許,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頹廢,是不錯的逃避。

    2008年,女兒上小學五年級,一次家長會上,老師念了篇孩子的作文,題目是《給爸爸媽媽說說心里話》。那位同學說,她希望爸爸不要再喝酒了,說爸爸喝醉酒打過她。我妻子去參加家長會,后來她對我說,當時她聽了,心里很鄙視那個沒有教養(yǎng)的酒鬼家長。當她得知那文章出自自己女兒之手,那酗酒打孩子的家伙原來是她老公時,她羞愧得無地自容。其時我不酗酒已多年。我想起來,有那么一回,我是酒后敲了女兒的頭,那時,女兒三四歲吧。沒想到,這陰影,一直埋藏在孩子心中。

    其實不用諱言,打工近二十年,我一直努力做的一件事,就是脫離打工階級,努力融入身處的城市。我并不覺得城市代表惡、鄉(xiāng)村代表美,處處有惡,處處也有美。我喜歡城市勝過鄉(xiāng)村。我這樣的說法,曾經(jīng)被人指責為忘本,將來也許還會被人指責,但我想,我說出的是許多從鄉(xiāng)下來的打工者的心里話。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,只要他的幸福不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,誰也無權指責。

    2008年在魯院期間,有位作家給我們授課,他認為現(xiàn)在鄉(xiāng)村被破壞了,到處修著一樣的洋樓,鄉(xiāng)間小路也不再是石子路泥巴路而是水泥路了,這位作家憂心忡忡,覺得鄉(xiāng)村再也沒有了詩意。我當即表達了我的憤怒,難道農(nóng)村人就該住在破破舊舊的房子里,走在泥巴路上,來滿足你這種虛偽的詩意?然而,對于多年前的我來說,許多年的努力,這個愿望依然是茫然的,融入城市,只是一種美好的夢想,理想有現(xiàn)實的差距,某種意義上扭曲著人心。麻木與沉淪,足足三年時間,我?guī)缀鯖]寫什么小說,也負了鐵肩擔道義的初衷。所有外在因素都是借口,真正變化的是自己的內心,那些軟弱、自我、逃避,輕易把理想淹沒。

    2004年,我離開了雜志社,把自己關在出租屋里,讀書,寫作。浮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,我已過而立之年,也該想一想這輩子究竟想干什么,能干什么。我近而立之年才開始寫一些豆腐干,而差不多三十五歲,才真正弄明白我為什么要寫作。由最初的想找一份工作,到后來的想掙錢養(yǎng)家糊口,再到后來的覺得自己對提升打工文學有著一份責任。而現(xiàn)在,寫作不再是為了這些,寫作成為我和這個世界溝通的工具,成為我表達自己的思考與觀點的手段。想起在魯院學習期間,有同學說他一直把我引為對手。當然,他指的是文學上的。我感謝他對我高看一眼,但我對他說,我只把自己當對手,我要努力戰(zhàn)勝的人只有一個,那就是“我”。